梧桐半死清霜后

　　站在婆婆的门口，轻轻敲了几下门，心里就开始一阵阵发紧——我担心婆婆知道我们来，别着急着开门时摔倒了。我屏住呼吸，似乎她的每一步都在我的心上踩踏。过了几分钟，听到门口有了动静。门开了，婆婆就靠在助行车上，满头的白发、浑浊的眼神、落寞的神情、陈旧的穿着，背后是凌乱的房间……等到我们进了门，她就顺势坐在那个车上。我又欣慰又心酸，欣慰的是婆婆终于能够自己走路了，心酸的是也许剩下的日子她再也离不开这个助行车了。

　　看着华发苍颜的婆婆，我心里的疼痛推波助澜。自从老公公走了之后，我每次面对她我都失语，我拿捏不准哪个话题可以不触动她的思念。其实，也无需我拿捏，不管开头是什么话题，最后所有的话题都与她老伴有关，我们的相聚在泪水中开始，在泪水中结束。

　　她满眼爱恋地看着我的孩子说，你去到奶奶的枕边拿那个塑料袋，里面是奶奶送你的礼物。孩子拿出来，里面是几双鞋垫，还有一摞钱和几个小挂饰。孩子拿出纸条，就开始抽泣。我接过纸条一看，上面是婆婆的字迹，其实，我知道婆婆识文断字，她一直都喜欢看书看报，可是还真没有见过她的字迹。尽管字迹很普通，个别字肯定是拿不准了，写上又划掉，可是感觉每一笔都很费劲，都很用心，个别字还模糊不清，一看就是被婆婆的泪水打湿过，我的心有一种被揪起来的生生的疼。纸条上写着：

　　孩子：看针线不好看，想起心意泪汪汪。也许从此永远不见奶奶的面，这几个属相你来保管。爷爷死了以后，奶奶活着没希望，奶奶只想着早点见到爷爷的面，给你一千元，只希望你今年把理想的大学上……

　　看着那些字迹，我的泪水就奔涌而出，每一字都像是一根钢针，就扎在我最敏感的神经上，我身体里疼痛开始泛滥，老公也黯然至于泣下……自从公公走了之后，这样的场景一次次上演，我在疼痛里辗转，在泪水中放逐。

　　我在泪水中摩挲着那几个属相，似乎能感觉到婆婆的体温，那上面都镌刻着岁月走过的痕迹。挂饰都是不同的兔子，一个是绿色的玻璃的兔子，一个是白色的硬塑料的，一个是桃木的。她说，这几个兔子都是奶奶带过的，那个桃木的还是你爷爷给我买的，桃木能辟邪，以后你就保管吧，奶奶给你留个念想。

　　我听着这样的语言，我觉得堵得慌，心像是被钝刀一样割的那种懵懂而又无法言说的疼痛。也许是老公公不声不响的离开让婆婆无法接受，所以，她要活得清清楚楚，走得时候也要明明白白。她一直抱怨公公是糊涂人，没有给她丢下一句话就走了。现在的婆婆知道身后的时光不多了，再不愿重蹈老公公的覆辙，把想交代的都提前交代，免得留下遗憾。

　　有一天，她哭着说，现在真的明白什么叫阴阳两隔了，我是真的想他啊，我一刻也放不下，白天想得吃不多，晚上想得睡不着，可是我想他念他，就是见不到他；盼他等他，就是梦不到他……听着这样的语言，我忽然有点走神，这些语言是我八十岁的婆婆的语言吗，一辈子看不到他们怎么亲密怎么恩爱，一辈子内敛朴素的婆婆怎么会说出如此煽情的话呢！

　　婆婆和公公相濡以沫六十二年，算得上是相敬如宾。婆婆有一天在电话里埋怨说，我嫁给他一辈子都没有后悔过，现在我开始后悔了，我要知道他把我丢下提前走了，我当初就不嫁给他。他是个二婚，我怎么就没有嫌弃过他呢。我说，二婚又怎么了，他不也陪了你六十多年，他不是也对你好了一辈子吗。她说，是啊，他一辈子确实对我好，可是，他没有给我留下一句话，明明知道我腿脚不方便他就把我丢下走了。

　　婆婆嫁给公公的时候，公公已经有四年的婚龄了。老公公的第一个媳妇是父母之命，他第一眼看到就不喜欢，四年之后还是喜欢不起来。公公比较木讷，不善言辞，可是他却很执拗，执意要离婚，尽管那时候被公公冷落的那个女子已经怀孕，可是那个小生命也无法成为她留下的理由。离婚之后公公娶了婆婆，公公便把曾经的日子一笔勾销，真有一种"守得云开见月明"的感觉，曾经的阴霾一扫而光。婆婆说，结婚之后，公公整个人都变了，公公一边教书，一边开始计划着未来日子的宏伟蓝图，也许唯有面对自己喜欢的女人，才让你觉出平常的日子都有无限的光芒，他也许觉得生活不止是眼前的琐碎，一定有诗和远方。

　　有一天我在电话里说，天气好了，让他们推着你到楼下看看吧。她说，我不会去楼下的，我遇到熟人我抬不起头来了，我连个老伴都没有了。我听着这样的话，心里很不舒服，语气自然不是很好。我说，你有什么理由抬不起头？你老伴又没有杀人越货，他只是寿终正寝了！挂了电话，心口又堵得慌，觉得婆婆简直匪夷所思。可是又想想，这些年，他的老伴就是他的面子，就是他的光环，也是她的骄傲，如今，生命中的光亮没有了，她的世界才如此暗淡，我们再多的关爱也不是照亮她的阳光。老伴走了，她觉得自己就是个“半边人”了！她已经不是完整的自己了！她像是半死的梧桐，就那样在岁月的秋风落叶中煎熬着，说不上一场风或者一场雪，她也就轰然倒下了。

　　出门的时候，婆婆拿出来了一张照片，照片上是婆婆十八岁的样子，婆婆扎着两条长辫子，一脸的质朴，尽管是黑白照，可是依旧是花红柳绿的年纪。她对我说，这张照片你拿走吧，如果以后我走了，其他人都粗糙，就弄丢了，你就保管吧，想我的时候你就看看。我看着那个长辫子姑娘，再看看面前婆婆，真的有点恍惚了。那时候她嫁给公公的时候，也是花容月貌，婚后琐碎的婚姻生活一直有爱情呵护，所以，几十年的时光她再累也不觉得苦。十八岁的婆婆像是田间地头的野花一样灿烂而又坦荡，而如今八十岁的婆婆顶着一头的芦花走在岁月的边缘了。

　　我把目光投向窗外，外面阳光明朗，鸟儿啁啾，窗外又是一个桃红柳绿的春天了。可是我知道，婆婆的内心永远都是冬天了，窗外的花开花落与她没有关系，她每天浸泡在泪水里对他的老伴诉说，没有你的日子我真的很孤单，没有你的岁月所有的疼痛只能自己扛。我不知道有没有另外一个世界，如果真的有，我希望老公公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还能守着流年，看花开花落。

　　不管婆婆身后的光阴还有多少，我都希望她的疼痛能够舒缓点，光阴能够再暖点。踩着纷飞的泪水走出家门的时候，我很想抱抱她，可是隔着助行车我无法拥抱。我知道，此刻的婆婆在我们出门之后，可以肆无忌惮放飞她的思念，她可以痛哭流涕，甚至可以歇斯底里，任凭她一个人在思念的狂野上踽踽独行，陪伴她的就是旷日持久的孤单和无边无际的寂寞。 她日夜思念的老伴像是一粒种子，在婆婆滂沱的泪水中不会发芽，不会开花。我也知道，熬不了多久，婆婆也会像一粒种子种在老公公的身边，那时候她一定是幸福的，尽管不会发芽，可是他们彼此靠得那么近，一定会感受到彼此的温暖，至少不会再孤单，即使沉默也是一种心安。(吴晓明)